卢沟桥事故后,在旧历丁丑年十二月二十九日,即1938年1月30日,经傅增湘居间,张伯驹从溥心畬处购得西晋陆机《平复帖》,这意味着张伯驹在我国书画保藏方面,登上了最高峰。
靳飞
原载于香港三联书店1985年版《故宫博物院藏宝录》的王世襄《西晋陆机<平复帖>撒播考略》一文称:
在故宫博物院历代书画中,曾陈设在最前面的西晋陆机写的《平复帖》,是一件在历史上和艺术上有极端重要价值的国宝,我国的书法墨迹,除了开掘出土的战国竹简等以外,历代在世上撒播的,并且是出于有名书家之手的,要以陆机的《平复帖》为最早。今天,上距陆机(261-303)去世的时分已有1650多年。董其昌曾说过,“右军(王羲之)曾经,元常(钟繇)今后,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”(《平复帖》跋)。实际上在清代弘历(乾隆)所刻的《三希堂法帖》中位居首席的钟繇《荐季直表》并不是真迹。明代鉴赏家詹景凤就有“后人赝写”的结论。况且此卷自从在裴景福处被盗去后,现已破坏,无从得见。在传世的法书中,真实再也找不出比《平复帖》更早的了。
这并非是王世襄一人之观点,而是为世所公认。张伯驹得此至宝,天然亦有一番弯曲。伯驹《春游社琐谈》有《陆士衡平复帖》记云:
西晋陆机《平复帖》,余初见于《湖北赈灾书画博览会》中。晋代真迹保存至今,为惊叹者久之。卢沟桥事故前一年,余在上海闻溥心畬所藏韩幹《照夜白图》卷,为沪估叶某买去。时宋哲元主政北京,余急函声述此卷文献价值之重要,请其查询,勿任出境。比接复函,已为叶某携走,转售英商。余恐《平复帖》再为沪估盗买,倩阅古斋韩君(应为“悦古斋”)往商于心畬,勿再使流出国外,愿让余可收,需钱亦可押。韩回复云:“心畬现不需钱,如让,价二十万元”。余时无此力,只不过早备一案,不致使沪估先登耳。次年,叶遐庵(叶恭绰)举行《上海文献博览会》,挽张大千致意心畬,以六万元求让。心畬仍索价二十万,未成。靳飞注:庄重《前生造定故宫缘》记:在民国十几年,有些满族旧皇裔的书画保藏,常常卖到国外去,比如曩昔溥儒(溥心畬)先生便有一件很有名的唐代韩幹的《照夜白》一开册页(原注:图上有编著《历代名画记》的张彦远的“彦远”二字名款和一方南唐年代的用黑色钤盖的木印,极为可贵),便卖给英国有名的我国古物保藏家大卫德爵士。
张伯驹云韩幹《照夜白图》流落海外,确是现实。
《照夜白图》与《平复帖》的原藏者溥心畬,名儒,初字仲衡,后改心畬,以字行。生于1896年即清光绪二十二年,为恭亲王奕訢之孙,贝勒载滢之次子,年少即有神童之称。其于清末民初避居京郊戒台寺,悉心读书十年,号“西山居士”。1924年,其兄溥伟将王府售于辅仁大学,溥心畬复以每年八百元价格将府中“翠锦园”租回寓居。1930年2月,溥心畬与夫人罗清媛(清陕甘总督升允之女)在中山公园水榭初次举行夫妻画展,“旧天孙”之名迅速传播,流行海内外。1933年,其画作《寒岩积雪图》又在德国柏林中德美术博览会获奖。1936年年头,溥心畬与张大千、张善孖兄弟,以及萧谦中、胡佩衡、徐燕荪、于非闇、何海霞等赴天津举行联合画展;返京后又于中山公园水榭举行第2次画展。于非闇以“南张北溥”并称云:
张八爷(张大千)是写状野逸的,溥二爷(溥心畬)是图绘华贵的。论下手,二爷高于八爷;论风流,八爷未必不如二爷。南张北溥,在晚近的画坛上,好像比南陈北崔、南汤北戴还要高一点。
张伯驹所言之“湖北赈灾书画博览会”,约在1934年,溥心畬正在春风得意之时。这以后,伯驹不揣冒昧,命琉璃厂悦古斋掌柜韩博文居间,请溥心畬出让《平复帖》,溥索价二十万,应非实价,便是恼伯驹失礼而开天价以拒之;伯驹乃再请与溥交好之张大千出头,溥则余怒未消,仍是不予理睬。此一进程,便是“小王爷”与“大少爷”彼此怄气算了。
张伯驹《春游社琐谈》之《陆士衡平复帖》续记:
(1937)至夏,而卢沟桥事故起矣,余以休夏来京,路断未回沪。年终去天津,腊月二十七日回京度岁。车上遇傅沅叔(傅增湘)先生,谈及心畬遘母丧,需款正急,而银行提款复有约束。余谓以《平复帖》作押可借予万元。次日,沅老语余,现只要价四万,不如径买为简断。乃于年前先付两万元,余分两个月付竣。帖由沅老持归,跋后送余。时白坚甫闻之,亦欲得此帖转售日人,则二十万价殊为易事,而帖已到余手。北京沦亡,余蛰居四载后,携眷入秦,帖藏衣被中,虽经离乱行进,未尝去身。靳飞注:溥心畬的生母项太夫人于1937年12月28日病逝。项太夫人在溥心畬隐居西山之际,亲身教授其读书习字,督导甚严。溥心畬亦事母至孝,项太夫人停灵什刹海广化寺期间,溥心畬痛不欲生,刺舌血写《心经》,又以金粉在棺木上写满蝇头小楷的经文,见者无不震慑。溥心畬欲为母亲举行盛大葬礼,但是战时金融管控,心畬手上现银不多,一时难住。
其实,早在卢沟桥事故前夕,国民政府现已预见战事将起,好像故宫文物南迁相同,政府也在忙于抢运华北地区的金银现钞。时任财政部次长徐堪曾致函外交部奉告,“查北平存银约一千五百万元,存贮东交民巷;天津存银约四千一二百万,存贮法租界”。迄至1937年7月29日,北平、天津、济南等地各银行存钞,较事故前削减一半以上,即为政府抢运之成果。国民政府亦开端搬运在上海之财物,做好大战准备。
值此溥心畬用钱之际,张伯驹遂又有了时机。
疑在丁巳年腊月初,张镇芳之侧室中的一人在天津病故,伯驹因之回来天津家中。腊月二十七日即1938年1月28日,亦即溥心畬母病逝整一个月,张伯驹从天津回北平的车上遇到傅增湘;29日傅在两边间传话说妥,30日《平复帖》由傅自溥心畬处取至其家。
张伯驹《素月楼联语》云:
(前略)岁除日取来于沅叔(傅增湘)家同观。
丁巳年腊月没有三十日,二十九日即岁除,则《平复帖》自溥而傅而伯驹,时刻俱已清楚。
题跋之人
张伯驹在丁巳岁除总算得到朝思暮想的《平复帖》,但却不能立刻拿回家中,居间之人傅增湘要为《平复帖》题跋。
傅增湘,字沅叔,号藏园居士、藏园白叟。1872年即清同治十一年生,本籍四川江安,善于天津,虚岁十七岁即应顺天府乡试中举;后又在保定莲池书院受业于吴汝纶,因此被转荐于直督袁世凯,1902年入袁世凯幕,结识刘永庆、王士珍、冯国璋、段祺瑞等北洋文武要员,还曾随刘永庆赴江北提督任,在刘幕任职八月余。1898年即张伯驹所生之年,傅增湘考取进士,授职翰林院编修;这以后历任京师女子师范书院总理、直隶提学使。民国初年,任职肃政史、教育总长。恰在其任教育总长时期,“五四”运动迸发,曹汝霖还在回忆录里记:
傅沅叔(傅增湘)总长来慰劳,他说我听到音讯,即到北大劝说,但已准备动身,阻挠不住,请你宽恕,想不到学生竟如此斗胆荒诞。
傅增湘则在《藏园居士六十自述》里称:不料“五四”之役起,调解无术,遂不得不避贤而远引耳。
傅增湘辞去教育总长职后即退出政界,“余夙性疏简,澹于宦情,独于山水清游,卷帙古芬,乃有殊尚”。其致力于藏书及收拾古籍,藏书达二十余万册,多珍本秘本;宅中藏书楼名“双鉴楼”,即系其藏有元刊《资治通鉴》及宋百衲本《资治通鉴》,因之又号“双鉴楼主”。傅氏勘校古籍之外,亦好交游,与周肇祥、郭则沄、张国淦、俞陛云、陈云诰、溥心畬等人每周轮番一次做东,谈文论语,不与尘事。傅增湘在为《平复帖》所作千字长跋里,即记入其与心畬之往来:
余与心畬天孙伯仲缔交垂二十年,花晨月夕,觞咏盘桓,邸中所藏名书名画,如韩幹《蕃马图》(即《照夜白图》)、怀素《苦笋帖》、鲁公(颜真卿)书《告身》、温日观《蒲桃》,号为名品,咸得寓目,独此帖秘惜未以相示。丁巳岁暮,村夫白坚甫来言:心畬新遘母丧,资用浩禳,此帖将囤积居奇。余深惧绝代奇观,匆促之间所托非人,或远投海外流落不归,尤堪嗟惜。乃走告张君伯驹,慨掷巨金易此宝翰,视冯涿州(冯铨)当年之值,殆腾昂百倍矣。嗟乎!黄金易得,绝品难求,余不仅为伯驹赓得宝之歌,且喜此秘帖幸归雅流,为尤足贺也。翊日赉来,留案头者竟日,晴窗展顽,古香馥蔼,神采焕发。
傅增湘不愧为晚清桐城古文鲁殿灵光之吴汝纶弟子,其跋义理兼具,文采斐然,神气十足,可谓民国散文佳制。傅跋既言“半载以来,搁置危城,沈忧烦郁之怀,为之涣释”,复表彰伯驹云:
伯驹家世儒素,雅擅清裁,大隐王城,古欢独契,宋元剧迹,精鉴靡遗。卜居西城,与余房屋相望,频岁过从,赏奇析异,为乐无极。今者鸿宝来投,蔚然为法书之弁冕,墨缘清福,殆非偶尔。
傅氏文章至此略有漏洞,倘张伯驹“家世儒素”,何故百倍于冯铨之价而得《平复帖》;傅增湘宅在北京西四石老娘胡同,即在今西四北五条七号,与张伯驹弓弦胡同宅相去不远,若云“房屋相望”,则不免不实,然此皆无伤大雅。
傅增湘文末署“岁在戊寅正月下浣”,则《平复帖》留置“藏园”约近一月,傅跋必经咬文嚼字,数易其稿,尤不易也。
释文有别
《平复帖》之价值,从开端溥心畬开价二十万,至伯驹保藏,价至四万。但伯驹所云价格,前后纷歧。伯驹《春游社琐谈》之《陆士衡平复帖》记为“四万”,至《素月楼联语》里又云“后以三万元得之”。香港《大成》杂志第102期载溥心畬弟子林熙文《张伯驹及陆机<平复帖>》,又引叶恭绰及张大千函,说法纷歧。
叶恭绰致友人函:
至于心畬所藏陆机《平复帖》及韩幹画马等,余曾屡劝其须保存于国内。嗣余南下,渠曾浼人来云,如余购藏,可减至四万金(原注:先索十万)。余以无此力,婉却之。
张大千致友人函:
心畬陆机《平复帖》,某君将掮之卖与日人,吾蜀傅沅叔先生闻之,亟往商张君伯驹,毋使此国宝流诸国外。张君遂以二万金留之,另以二千金酬某君。
如此张伯驹收《平复帖》遂有二万、三万、四万等三个价格,现在无法区分孰真孰伪。大千函所云某君,即应系琉璃厂古董商白坚甫。张伯驹则未言曾付款白坚甫事。
张伯驹在1936年秋至1938年1月这一年多时刻里,迎娶佳人潘素;举行四十岁寿日堂会表演《空城计》,以京剧两大巨星杨小楼、余叔岩为配演,赢得“全国第一名票”之美誉;随之得李白《上阳台帖》与声称“全国第一帖”之《平复帖》,伯驹其人亦从此名动全国,独步全国。
不过,张伯驹在《春游社琐谈》之《陆士衡平复帖》里,也谈到两件关于《平复帖》而引起不愉快的作业。其一是,张伯驹认为,“帖书法奇古,文不尽识,是由隶变草之体,与西陲汉简相类”。伯驹乃托启功作出释文。但启功释文作毕,伯驹不甚满足,重又作出一稿;
启功关于张伯驹之释文,亦不予认同。启功晚年出书《启功丛稿》,论文卷收《<平复帖>说并释文》,依然是固执己见,没有采用张伯驹的定见。风趣的是,启功还有《题丛碧堂张伯驹先生鉴藏法书名画纪念册》诗,句有:
陆机短疏三贤问,
杜牧长笺一曲歌。
所谓“三贤问”,窃认为系化用南宋楼钥《送赵晦之丞彭泽》诗意。楼诗云:
渊明事晋肯臣刘,仁杰忠良不附周。
见说三贤参羽士,盍将吴簿配萍羞。
此处之“三贤”,用南阳三贤山之典,据云曾有三道士救汉光武帝刘秀于此,“羽士”即道士。启功化用“三贤参羽士”传达其关于《平复帖》释文公案之奇妙情绪,不能不令人拍案称奇。
要阐明的是,《平复帖》之释文,虽多家争鸣亦难论定,今天含故宫博物院在内,所刊《平复帖》释文,皆用启功稿而非张伯驹释文,也算留下可持续讨论的空间。其二是,王世襄曾向张伯驹借阅《平复帖》研讨。王世襄《<平复帖>曾在我家——思念张伯驹先生》文记:
我和伯驹先生相识颇晚,1945年秋由渝来京,担任收拾战时文物丢失作业,因为对文物的喜好和作业上的需求才去参见他。旋因经常和载润、溥雪斋、余嘉锡几位长辈在伯驹先生家中团聚,很快就熟稔起来。1947年在故宫任职时,我很想在书画著录方面做一些作业。除备有相片补前人所缺外,企图将质地、尺度、装裱、引首、题签、本文、款识、印章、题跋、保藏印、前人著录、有关文献等分栏详列,并记其保存状况,考其撒播通过,以期得到一份比较完整地记载。上述想象曾就教于伯驹先生并得到他的赞赏。
为了查验上述想象是否可行,期望找到一件撒播有绪的烜赫名迹试行著录,《平复帖》真实是太理想了。不过要著录有必要通过屡次的仔细观察阅览和誊写记载,如此宝贵的国宝,怕伯驹先生会赞同拿出来给我看吗?我是早有着被婉言谢绝的思想准备去向他提出恳求的。不期大大出人意料,伯驹先生说:“你一次次到我家来看《平复帖》太麻烦了,不如拿回家去仔细看”。就这样,我把宝中之宝《平复帖》小心谨慎地捧回了家。
王世襄借阅《平复帖》月余,其研讨文章则是发表于十年之后,即《西晋陆机<平复帖>撒播略考》。
张伯驹读后,在《春游社琐谈》之《陆士衡平复帖》里淡淡地说:
王世襄有《<平复帖>撒播考略》一文,较为翔实,载1957年第1期《文物参考资料》中。而对余得此帖之一段通过,尚付阙如,今为录之。
王世襄当是亦曾见到张伯驹此文。
1985年香港三联书店出书的《故宫博物院藏宝录》收入王世襄《西晋陆机<平复帖>撒播考略》,王氏复于文末补写入张伯驹业绩,但伯驹已于三年前病殁了。
相关阅览
1937-1938年年谱摘抄 汪润据靳飞著《张伯驹年谱》收拾
一九三七年(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丁丑) 四十岁
3月4日,张伯驹四十岁生日,他以赈济河南旱灾为由,以河南同乡会名义在北平隆福寺街福全馆举行堂会戏表演,大轴是《空城计》,杨小楼、余叔岩为张伯驹配演。开演前,河南籍原绥远都统李鸣钟登台致辞,介绍河南灾情,恳求社会名人助赈,宣告盐业银行代收各界捐款。其时北平的政要及名人宋哲元、秦德纯、冯治安、佟麟阁、张自忠、赵登禹、李赞侯、章士钊等观看表演。表演所得约四千余元善款,过后如数捐献河南。
本年春,张伯驹以六万元从郭葆昌家收得李白《上阳台帖》、唐寅《孟蜀宫妓图轴》、王时敏《山水轴》、蒋廷锡《瑞蔬图轴》。一起还收得《三希堂法帖》中的《中秋帖》、《伯远帖》,但后因款不能继,二帖交还郭家。
6月11日,陈夔龙举行八十一岁生日堂会,张伯驹赴沪并表演《盗宗卷》。
本年后半,因中日战起,张伯驹暂留北平,每月参与郭则沄、关賡麟等掌管的蛰园律社、瓶花簃词社、稊社等诗社、词社集会。张伯驹开端师从古琴名家汪孟舒学习琴艺。
12月28日,溥心畬的生母项太夫人病逝。
一九三八年(中华民国二十七年戊寅) 四十一岁
1月30日(丁丑年十二月三十日),经傅增湘斡旋,张伯驹从溥心畬处收得西晋陆机《平复帖》。傅题跋后,于戊寅正月送至张宅。
2月14日,京剧艺术家杨小楼在北平病逝,张伯驹赠赙仪三千元,并请傅增湘为杨“题主”,为其时梨园界未有之荣誉。
本年, 张伯驹家之世交孙履安六十大寿,张伯驹赴沪参与并表演《战樊城》。
本年, 张伯驹为袁克文印词集《洹上词》并作序及填词《金缕曲·一刹成尘土》。
本年,张伯驹词作编成《丛碧词》,夏仁虎、郭则沄作序。
(原标题:书张伯驹保藏陆机《平复帖》事)
来历:北京晚报
流程修改:TF017